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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章 三合一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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……如今改朝換代, 君公無權,而晉帝掌生殺予奪……

……若君公對流光榭之事不知情,他此時講出此事, 只是為君公徒添煩惱。君公已然無權與晉帝對抗,若為此事與晉帝產生沖突, 招了晉帝殺心, 就是他謝邈多嘴, 害了君公,害了長樂公府……

……若君公對流光榭之事實則知情, 然只能當做不知,他謝邈偏要在君公面前提上一嘴, 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君公,此事並不隱秘,他謝邈知道, 楚帝禪位之後,是如何無能, 連自己的妻子,都無法保全……

說與不說,都似不對, 在晉帝威權之下, 有些事, 也許就該深埋心底, 永不提及。

心中的飛快思量, 在外只有一瞬。太醫謝邈,含笑恭對舊主道:“沒什麽,下官只是在想,今日來, 怎麽不見夫人和小公子。”

靜靜凝視的眸光,在太醫含笑的面龐上,略停一瞬後,無聲落下。顏昀未再追問,只是道:“他們入宮去了,今日宮中,顧婕妤開賞芳宴,為永王遴選伴讀,琳瑯與阿慕,皆在受邀之列。”

謝太醫見君公說話時眉間似有隱憂,好聲寬慰道:“下官行走宮中,聽說永王殿下性情純真,是極易相與的,而顧婕妤……今日既是這等場合,料想她縱與夫人有舊怨,應也不至,當眾做出出格之事。”

那位顧婕妤顧琉珠是何性子,明眼人都看得清楚。在此事上,顏昀原勸琳瑯不必應邀攜子入宮,但琳瑯在猶豫再三後,還是說,她與顧琉珠到底是同姓姐妹,總不能一世交惡,霍翊既死,平州之事既已過去,如能與顧琉珠重修關系,也是好事,她如若堅持推辭邀請,倒顯得是她這個做姐姐的,對舊事耿耿於懷了。

他聽琳瑯如此說,也不能再攔,只是有些懊悔當年,未將顧琉珠這一無是處的女子放在眼中,只將她同霍家人一起攆至平州,讓琳瑯眼不見為凈而已,未對她真下死手,以致她今日,還有翻身折騰之機。

她將晉帝後宮與前朝,折騰個天翻地覆,也與他無關,只是,若她想動琳瑯與阿慕……顏昀思量片刻,問道:“那顧婕妤如今身邊使喚的,可有楚宮舊仆?若有,可知名姓?”

“下官不知”,謝太醫含愧答後,又道,“下官回去後,會留心此事。”

“多謝了。”

謝太醫聽舊主用語如此客氣,心中更愧,酸澀著聲音道:“謝邈昔年蒙君公大恩,如今卻不得不為一家老小性命生計,侍奉新主與新朝。每每想起,心中愧極,總覺得對不住君公……”

“無妨”,顏昀神情平靜道,“既然醫術高超,有回春妙手,就當懸壺濟世。若為我一人,不再救死扶傷,倒成了我的罪過了。”

謝太醫聽後神色更慚,“君公謬讚,這回春妙手,謝邈愧不敢當。下官在楚宮侍奉多年,卻只能坐視君公身體一天天壞下去,對於夫人的失憶癥,也一直是束手無策……”

聽及“失憶癥”,顏昀澄靜眸光,微微一閃。他淡說一句,“那時是我憂思用身過度,若非當時太醫盡心調養,現下應是更糟”後,靜默片刻,又緩緩開口,“夫人的失憶癥……”

此一句,似系著深重的心事,如亂麻糾葛,難以決斷。顏昀沈吟良久,終未再就此說什麽,只是覆又望向窗外秋千上的緋紅落花,聲音靜靜地道:“順其自然罷。”

綠綺軒中,榻上的女子,從醉睡中醒來時,已近黃昏。她一睜開倦沈的眼皮,便見兒子阿慕靠近前來,依依喚道:“娘親~”

琳瑯只記得自己被顧琉珠強行勸酒後,便醉得厲害了。至於如何來到這裏、在此見到何人、此間發生什麽,則完全記不清楚。

醉後酒醒,令她感到有些頭疼,她一邊扶著頭,一邊坐起身來,問阿慕怎麽也在這裏。

顏慕一邊扶著娘親,一邊乖巧答道:“我和永王玩完回來後,到處找不到娘親,很是著急。永王見狀,就幫我去問婕妤娘娘,而後告訴我,娘親吃醉了酒,歇在了綠綺軒。我知道後,就趕緊來到這裏,守在榻邊,等著娘親醒過來。”

他說著又忍不住微笑道:“還是第一次見娘親吃醉酒呢。”

琳瑯知道自己酒量不好,從前宴膳中用酒,最多也只飲幾杯不致醉的清淡酒水而已,好像還從未醉得這樣厲害過。她在兒子面前,有點不好意思地臉紅,問他道:“娘親醉時,耍酒瘋了沒有?”

雖沒有相關記憶,但卻不禁這樣一問,好像她從前,真的曾經,因酒忘形過。

顏慕搖頭,“我來時,娘親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睡在榻上,並沒有說什麽做什麽”,說著想到什麽,又笑了起來,“不像爹爹,吃醉了不僅臉紅紅,話多了許多,還娘親走到哪裏,就要跟到哪裏,一直牽著手不松開。”

其實顏昀吃醉酒,也就記憶裏那一次。因那次顏昀行止,著實與平日大相徑庭,也給那時年幼的阿慕,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

琳瑯因兒子的話,想起當時情形,又是微羞又忍不住微笑時,見阿慕又好奇地問她道:“我是爹爹的兒子,我喝醉了,也會像爹爹那樣,牽著娘親的手不松開嗎?”

因為阿慕年幼,平日裏,琳瑯還未允他私自喝酒。她聽兒子這樣問,笑撫了下他的臉頰道:“等你爹爹身體好了,讓你爹爹教你喝酒,到時候就知道了。”

顏慕笑,“娘親有兩只手,到時我和爹爹,一人牽一只。”

琳瑯隨阿慕的話,擬想那父子同醉的情形,忍不住笑出聲後,又微肅神色,輕點了下阿慕的小鼻子道:“在這之前,可不許偷偷喝酒,不然你爹爹知道了,要生氣的。”

“爹爹才不生氣”,顏慕微微拉長的童音,帶著被深深寵愛的自信與自豪,“爹爹從沒有生過我的氣。”

他再看向母親,目含期待地緊張問道:“娘親會生阿慕的氣嗎?”

面對這樣乖巧可愛的孩子,誰人能硬下心腸?!微板著臉的琳瑯,只片刻,便繃不住笑了,揉了揉身前的小腦袋道:“舍不得生氣。什麽人能那樣心狠,舍得對我們阿慕生氣呢?!”

顏慕立笑得眉眼彎彎。他拿起地上的繡鞋,要幫母親穿上,並道:“娘親,我們快出宮吧。不然宮門落鑰了出不去,我們還得去找那個皇帝……我不想見到那個皇帝……”

琳瑯敏銳地感覺到兒子話中情緒,心中一突,認真打量著兒子面上神色問道:“……怎麽了,為什麽不想見那個人?他對你……做什麽了嗎?”

顏慕見母親如此緊張,微一頓後,立將頭搖如波浪鼓般,嗓音平常道:“沒有,我只是單純地不喜歡他罷了,冷冰冰的,看著就嚇人。”

琳瑯原擔心以欺辱他人為樂的穆驍,連個小孩子也不放過,聽兒子如此說,神色亦無異常,才暗松了口氣。她笑對阿慕道:“娘親也不想見那個人,我們回家去,離他遠遠的。”

顏慕笑著點頭,殷勤幫母親穿鞋下榻。母子二人離開晉宮,回到香雪居時,正近用晚膳的時辰。一家人笑著說話、用罷晚飯後,白天玩到出汗的顏慕,被侍仆季安領去沐浴,琳瑯則攜顏昀轉至內室,同前幾次一樣,幫他更換包紮傷口的塗藥繃帶。

與之前羞見顏昀身體相比,現在的琳瑯,在多次為顏昀換藥擦身後,再見顏昀上身寬衣,已是心態尋常。

她在解了顏昀腰背傷處的繃帶後,一邊在將剛調好的藥膏,細細塗抹在新繃帶上,一邊隨意閑話,問顏昀今日一人在家,都做了什麽。

顏昀剛說了一句“今日謝太醫來過”,就見妻子停下手中動作,擡頭看他,一雙清澈的秋水雙眸中,全然蘊滿關心,盡等著他的下文。

清淡唇際,不由浮起笑意,顏昀溫聲對妻子道:“謝太醫說我身體恢覆尚可,若能體不受累、心無掛牽地好好調養上一兩年,應能將身體底子,漸漸徹底調覆過來,慢慢可與常人無異。”

“那便好好將養著”,琳瑯聞言歡喜道,“阿慕還等著你身體好後,教他喝酒呢。”

顏昀笑,“怎麽好好的,和孩子說起酒來了。”

琳瑯有些不好意思道:“我今日在宮中吃醉了酒,還累得阿慕守在榻邊照顧我。”

顏昀知道妻子平日從不貪杯,如今這形勢下,應更不會在那座穆氏皇宮,放下戒心,沈迷於杯中之物。他聞言心中一警,問道:“怎麽回事?怎在宴上飲這麽多?”

“也沒多少,就一杯而已”,琳瑯聽顏昀聲氣緊張,寬慰他道,“是我自己酒量差,又大意,以為只是清淡果酒,飲一杯無妨,沒想到那是烈酒,僅一杯,就讓我醉了。”

她看顏昀依然神色微凝,怕他多想憂心,轉移話題,促狹笑對他道:“不過我雖然酒量差,但醉中情狀,據阿慕說,一直是安安靜靜睡著,並不煩人。不像某人,醉了就要跟著別人走來走去,一刻都消停不下來,讓一個當時三四歲的孩子,一直清清楚楚地記到現在。”

那是他在琳瑯與孩子面前的唯一一次醉酒,心中深藏之欲,皆被那夜美酒勾放出來,平日裏的沈靜自持,被他縱容地壓在心底,他在醉了的同時,又清楚地知道自己醉了,放縱醉了的自己,本能地隨著浮起在心頭的欲|念,縱情行事。

顏昀想到自己那夜,牽住琳瑯的手,就不願分開,她去哪裏,便要跟去哪裏的模樣,同妻子一般,忍俊不禁。

他低頭悶笑片刻,不由想起那夜後來,他與琳瑯同入帳內、欲親琳瑯之事,唇際的笑意,又微微凝住。他擡眸看向妻子,見原正笑著的妻子,也笑意微滯,顯然是與他心有靈犀地,想到了一處。

帳內氣氛,一下子靜了下來,有不知名的情愫,於其中默默流淌。良久,顏昀輕輕喚一聲“琳瑯”,正低著頭塗藥的女子,手微微一顫,低低“嗯”了一聲回應,卻未擡頭。

顏昀靜了靜道:“抱歉。”

琳瑯本因憶起那夜顏昀似欲親她,心中亂亂的,又聽顏昀喚她,怕他提說那時之事,抑或,要似那夜再度親她,不知要如何是好,心中更亂時,卻聽顏昀忽然對她道歉,驚訝擡首道:“……怎麽了?”

顏昀從旁拿出一本書,邊翻開邊道:“今日謝太醫走後,我一人無事,去居內書房看書,在打開這本簫譜時,沒留意裏頭夾著一張畫,不慎叫它飄落到硯臺上,汙了大半。”

琳瑯接過看去,見墨跡所汙的,是畫中花樹,原先的桃李芳菲,被染成了墨雲霭霭,而花樹下撫琴弄簫的年輕男女,與正青稚起舞的小女孩,還是完好的。

這是她六七歲時所畫,畫工稚嫩而認真。琳瑯也有些年頭,沒見到這幅畫了,乍然再見,不由微怔片刻,而後方道:“無妨,這只是我幼時塗鴉之作,不值……”

“不值什麽”四個字,在心中想下,卻卡在喉嚨間,久久說不出來。

琳瑯垂眸凝望著這幅幼時畫作,良久,輕輕地道:“我的母親,是霍家一個不知名的庶女,當年我父親為攀成國公府權勢,娶我母親為正妻。我母親不知道這樁婚事對我父親來說,只是搭上成國公府的一條梯|子,尤以為我父親是真心愛慕她,在婚前寫留下一些詩詞,想象著婚後與我父親琴簫合鳴、鶼鰈情深。

後來,真正嫁到顧家後,我母親雖受正妻禮遇,但卻不得不天天親眼看著父親,與他鐘愛的妾室柳氏,恩愛情好。若能放下對丈夫的期待與愛,母親她或許不會積怨成疾。但,她始終念著從前在成國公府宴園裏,款吹長簫、和她琴音的紅袍探花郎,最終在情傷下,郁郁病逝。

母親死後,父親就將心愛的妾室,扶為了正妻。他與繼室的兒女,其樂融融,我這為母帶孝的嫡長女,在顧府之中,倒像是個外人,是個多餘而又礙眼的存在了。

父親或許也覺得我的存在,礙了他與他真正的妻女,闔家歡樂,在一日,同我說,府中喧鬧,而別苑清靜,說我身體不好,若搬去別苑靜養,有利身心。

我便搬到這裏長住,從母親舊仆口中,漸漸知道了那些往事。在翻看母親生前那些飽含期待的詩詞時,我心中很是難受,忍不住想,若母親期待為真就好了,那樣,她有愛她的丈夫,我也有愛我的父親,我們一家,將是真正相親相愛的一家人,美滿無憂,一世不離。

想象著母親詩詞裏的美好畫面,想象著一個真正相親相愛|的|家庭該有的模樣,我在六七歲時,畫下了這幅畫。

那時年幼的我,盡管明知母親已逝、畫中情景已不可及,但,一個小女孩,仍對父愛難以割舍,對冷情的生父,始終在心底抱有一點期待,想著他既能將另一個女兒視作掌上明珠,我與他,也終歸是血濃於水,他不會真的一點都不關心我,一點都不愛我。

但,一年、兩年……時間終將一個小女孩的所有期待,都磨光了……這幅畫,也被我隨手夾在書裏,壓在了書箱最底下……”

泛黃陳舊的畫紙,被輕輕放回書中,琳瑯擡起頭來,深深望著身前的丈夫,攏帳的榻燈光照下,眸波柔漾,若有星子橫流。

“雖將畫壓在了書箱最底下,但,想要一個家的願望,自那時起,一直留在我心中,未曾遺忘。我一直想要一個家,一個真正的家,家人之間不只是僅有‘夫妻’‘父女’的名義而已,而是真正有愛,彼此相親。這個家,你和阿慕給我了,我本以為遙不可及的一個夢,你和阿慕給了我,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家了。”

顏昀見妻子眸中隱有淚光浮動,心中一顫,欲撫她眼睫,尚未擡手,妻子已垂眸低下頭去,拿起塗好藥的繃帶,靠近前來,為他包紮腰背處的傷口。

這是一個近似擁抱的姿勢,顏昀垂在膝上的手,略動了動,終壓抑著未擡起時,為他包紮好傷口的妻子,卻已溫柔地輕輕擁住了他。

她靠在他心口處,微仰頭看她,明眸若水,如映人心,“謝謝你,謝謝你,昭華。”

顏昀望著懷中濕潤的眸光,平日裏刻意壓制的愛意,情難自禁地湧上心懷。他不再克制地擡手抱住他的妻子,深深望著他在這世間唯一深愛的女子,在心中情意的沖湧下,漸漸傾身。

琳瑯感覺到顏昀似要親她,這一次,她不再似從前楚宮那夜,因心底的生疏與陌生,難以自禁地感到驚惶不安,甚至,想要避開逃離。

她依在他溫暖的懷中,依在她的溫暖港灣裏,心中雖還殘留著兩分緊張,但見顏昀緩緩靠近,心中已無逃離的沖動。

為何要逃離?顏昀不會傷害她,永遠不會,他愛著她,他是她的家人,他們永遠不會互相背棄,永遠,永遠不會。

輕輕落在唇角處的溫柔,如春風拂過柔軟的花朵,一觸即離。春紗帳內,顏昀微微退開身去,唇際的笑意,如一彎月色,輕輕浮起。

琳瑯亦不禁微彎唇角,燈映紅紗,在她面頰處落下淡淡暈紅,她微紅著臉,與正淺笑看她的夫君互望著,一時間,誰都沒有說話,只是溫柔相擁的二人,眼中皆映著彼此,眸光微濕,而笑意輕縈。

許久,是琳瑯先開口說了話。她看向一旁夾畫的簫譜,有些不解地問道:“這書我都壓箱底了,你怎麽將它找出來了?”

“閑著休養,終日無事,便想將從前學過的長簫,再撿起來,練一練”,顏昀手指輕拂過畫上年輕男女,笑對妻子道,“等我學成了,同你琴簫合奏可好?”

琳瑯靠在顏昀臂彎中,笑著點頭,又見眸中笑意更深的夫君,一指輕點了點畫中女孩道:“只可惜到時,阿慕不能為我們起舞相和。”

“彩衣娛親,也未為不可”,琳瑯開玩笑說罷後,腦中不由擬想出阿慕梳著女童發式、穿著女孩裙裳的畫面,自己繃不住先笑了起來。

她笑得身子直顫,埋首在顏昀懷中,好一會兒擡不起頭來。顏昀等她漸漸平靜下來後,一邊幫她將笑亂的幾縷鬢發,輕掠至耳後,一邊靜靜望著她道:“阿慕不能起舞,可在旁幫我們擊磬伴樂,跳舞這事,可以交給另一個女孩兒。”

燈攏紅紗的光影綽綽中,顏昀眸光溫柔如月,“琳瑯,你想再要一個女兒嗎?”

琳瑯心頭一突,一顆心,在剎那靜寂後,猛烈地跳動起來。

拂攏的紅紗光影,如火苗灼得她雙頰暖熱,那樣柔似月色的眸光,卻看得人心頭發燙。琳瑯一時竟不能直視這樣溫柔的目光,在心跳聲中,心亂地微別過頭,輕道:“我不知道……我要再想一想。”

“那就再想一想。”

顏昀沒有追問,只是以指為梳,繼續幫她攏順亂垂的長發。

垂眸不語的琳瑯,起先咬著唇角,心亂地聽著自己的心跳聲。漸漸地,伏在顏昀懷中的她,似也聽到了顏昀的心跳聲。

兩種心跳似匯似錯,也不知那“砰砰”響跳的,究竟是誰的,只胸|腔中的一顆心,越發迷亂,如帳外薰爐逸出的縈繞煙氣,如室外清池隨漣漪流曳的月色,飄漾無著,不知要往何處去。

月下春夜沈,漸萬籟俱寂,整座長安城,都似進入了酣甜的睡夢裏,巍巍宮城中,大晉朝的年輕天子,卻仍未安寢。

自白日裏從綠綺軒離開後,穆驍一直想將躁動心念壓下,想將顧琳瑯拋在腦後。可,越是刻意壓制,那心念愈是迷亂,從綠綺軒回來到現在,他腦中一直縈繞著有關顧琳瑯的種種,像是若自己不能對此做個真正決斷,都無法對其他要事,進行理智冷靜地思考判斷了。

一個女人而已。這些年,多少錯綜覆雜的權爭戰爭之事,他都能鞭辟入裏地分析清楚,及時做出正確決斷,一個女人的事,難道還想不明白?!定不下來?!

想!!

夜半三更,晉天子睜眼不眠,專想著一個女人,一個從前騙他身心、還要他命的女人,一個現在瀟灑失憶,可還是手段了得,能引得他動|欲的女人。

他將與顧琳瑯的少時不堪往事,將這些年的刻骨仇恨,將重回長安的每一次相見,在心中想了一遍又一遍,卻始終難做決斷。

心中的欲|望,叫囂著讓他從心所欲,可理智一次次將他從心欲邊緣拉回,一時提醒他當有錚錚傲骨,這樣的女子,不值得他哪怕半個眼神,一時又警告他,顧琳瑯這女子就似深淵泥潭,陷進去,輕則惹得一身狼狽,重則再度摔得遍體鱗傷,難以抽身。

時間漸漸過去不知多久,決斷尚未做下,榻上的年輕天子,已漸意識困沈,垂下了倦怠的雙眸。

春夜幽沈,穆驍做了一個夢,夢到自己回到了少年時。那一日,他和顧琳瑯鬧了別扭,一個人抱著刀,躺靠在大樹的枝幹上,生著悶氣,閉眼佯睡,像一位入定的老僧,對外間的一切,都毫無知覺,毫不理睬。

顧琳瑯在樹下彈琴,他當聽不見;顧琳瑯拿香薰他,他當聞不見;顧琳瑯折了根長長的草葉,戳他耳撓他頸,他也像毫不知癢,一直閉著眼睛,神色不變,一動不動,真似一尊石雕木像,對顧琳瑯所有的小手段,都沒有半點反應。

後來,樹下久久沒有動靜,他沒耐住將眼睜開一線,見顧琳瑯搬了個小梯|子過來了,忙又閉緊眼睛。

他聽著耳邊動靜,感覺顧琳瑯將梯|子靠在樹幹上,攀爬至他身旁,暗猜她又會使什麽小手段時,自己的一只耳朵,忽被一只柔軟的手,輕輕揪住。

他還生著氣,說不理人,就不理人,縱是顧琳瑯將他耳朵揪裂了、揪掉了,他也決不給顧琳瑯半點反應。

心中如此想定的他,等著顧琳瑯用力撕扯。可那只手,仍是輕輕的,只微將他耳拉開些,有溫熱的氣息,隨後靠了過來,她朝他耳吐氣如蘭,輕輕地道:“愛你。”

那是他第一次聽她說“愛”,原冷板著的一張臉,騰地紅透,渾身血氣盡往臉上湧,像只瞬間煮熟的螃蟹,冷冽的心湖,在剎那間燒成了滾燙沸水,咕嘟嘟地冒著沸泡,感覺身體都在蒸騰地冒熱氣了。

舊夢暖熱,有灑在青郁枝葉上的燦爛陽光,有少女溫暖的柔荑與氣息,有少年人灼燙的面龐、赤誠炙|熱的愛和一顆熱烈跳動的心。

穆驍從夢中醒來後,怔怔出神很久。他近年來一直獨自就寢,也未覺有何孤冷,可今夜,或因夢中太過溫暖,醒來的他,忽覺孤衾寂冷,只枕寒涼。

明明是暖春之夜,可身體卻是冷的,那份莫名的寒意,一直延浸到他心裏。胸|腔中跳動的,仿佛只是個冰冷的死物,只為單純的不死,而一下一下地機械跳動,那樣真實的赤誠與熱烈,久遠地像是上輩子的事,像是,從來沒有存在過。

夢醒的穆驍,在孤寂的榻上躺了許久,好像想了許多事,又好像,什麽也沒有想。許久之後,他坐起身來,趿鞋下榻,走至一面墻前,從墻內暗格中,取出了一只小小的梨木圓盒。

盒中,有半枚殘佩,如滿月被生生劈成了兩半,只留此半面,封存其中。

這枚昔日定情的玉佩,原在蘭亭前,被無情的顧琳瑯,如棄敝履般,擲還給了他。後來,他在逃離京畿一帶時,因被追兵追殺,在打鬥過程中,不慎將之摔碎在地。縱在那樣生死危急之時,縱那定情的玉佩,已成了一個可悲的笑話,他還是在隨時可能命喪的情境下,竭力將追兵殺退半步,掙得一息時間,匆匆撿走了半枚。

用此半枚殘佩,記住這刻骨之恨,時時提醒自己,勿忘顧琳瑯之狠毒無情,勿再輕信女人心,時時督促自己,爭權奪勢,建立功業,盡快重返長安,將顧琳瑯那女人,從鳳座拉到泥潭裏,踩在腳下,一刀穿心。

當時搏命撿玉的他,以及後來在崢嶸歲月中,反覆看此殘佩的他,心中一直是這般想的。可,此時此刻,在這天地沈睡的孤冷靜夜裏,註視著這枚殘佩的穆驍,心中想的,卻不是那些淌著仇恨的痛苦記憶,而是他此生,最為歡喜時。

縱與顧琳瑯,已互陳心意,縱他心中,一直想帶她離開香雪居,離開京城,從此真正與她在一起,可他一直對她開不了口。

他知道她過的是怎樣舒適安定的日子,他知道她有著怎樣優雅清貴的官家小姐身份,這些,是他一個多年來刀尖舔血為生的人,給不了她的。

若他以愛為名,自私地要她選擇與他離開,她不僅要放棄既往榮華,還要背負起與人私逃的罵名,從此成為長安城人的笑柄,一世受盡他人侮|辱嘲笑。

心底的深深自卑,讓他遲遲說不出心中之願,他甚至做好了,與顧琳瑯只盡“一時歡”的心理準備。

縱顧琳瑯說愛一人一世不變,但他仍不敢相信真是一生一世,在情意濃時,亦在心底存有筵席終散的隱憂,直到顧琳瑯主動親口對他說,要與他離開,離開京城,在外與他真正建立一個家,從此一世相守,永不分離。

天底下沒有任何詞匯,可以形容他在那一瞬間,湧溢的驚震與狂喜。

他幾是被她那熾|烈無畏的愛感動了,那一刻,他覺得生來經受的所有磨難,都是為了能遇見顧琳瑯。他曾覺得上天不公,以致他生來無父、為母所棄、孑然一身、受盡苦難,對此耿耿於懷,但那一刻,他突然釋然,他意識到上蒼是公平的,它償還給他這樣一份珍貴的愛,這愛,珍貴過世上所有。

人世間最美好的月色裏,他望著盈盈看他的少女,只覺一顆心,被融化成了潺潺流水。一線理智牽引著他沸湧的情感,他顫著聲道:“跟我一起,或會有危險……我那營生,從前得罪了不少人,縱從此金盆洗手,也或仍有舊敵,尋上門來……”

她說:“兩心相印,生死相許。”

他接著道:“跟著我,無法像現在這樣,過簡單舒適的生活。若有舊敵尋釁,甚至可能無法長期安定在一處,需要四海為家,顛沛流離……”

她說:“萬水千山,同歸同去。”

言猶在耳,聲聲動人。穆驍此生,再沒有聽過這樣動聽的言辭。縱是後來聽人山呼“萬歲”,聽到那些文采斐然的朝臣們,用盡溢美之詞,長篇累牘地歌頌他讚美他,都不及當初顧琳瑯那簡單兩句,悅耳動聽,令他在多年後的此夜裏,回想起來,仍忍不住為之,悄悄心顫。

明知是謊言,明知是欺騙,可仍覺動人心扉。孤寂深夜,穆驍凝望著掌心的半枚殘佩,忽地十分懷念從前那顆熱烈跳動的心,懷念耳邊那一聲銜著溫熱氣息的“愛你”,動人心弦,有若仙音。

他竟還想再聽一聽,縱知是無情無義的鬼話,也還想,再聽一聽。

月隱西樓,攜著天子不為人知的心思,遁入雲中。漸天色空明,又一日朝陽起,長安城人日出而起,日落而息,太平日子在暖春時節中如水而逝,倏忽便五六日過去,滿城芳菲,春意更濃。

這好春時節,長安城人閑暇時,俱愛往城中園林、城郊山水,踏青賞景。若放在從前,寧王穆驪,定攜嬌姬美婢,沖在游玩人群最前,但這時候,尚被禁足府內的他,只能對著王宅勾勒出的四方天地,唉聲嘆氣。

流光榭那事,是紮紮實實惹怒皇兄了,他不僅挨了頓打,被禁足府中,宅內那些精心搜集的嬌姬美婢,也通通被皇兄遣散了出去,如今他身邊的美人,只剩一個正式納娶的側妃洛氏,可讓他平日嘆氣之餘,聊解思美人之愁。

寧王被杖責禁足一事,傳在外面的因由,是風流寧王色膽包天,竟敢調戲禦前宮女,故遭此一罰。聖上罰到幾將寧王身邊美人遣盡,也是為了好好治一治這弟弟的“色心”,幫他戒戒美色。

肅王穆駿知此事後,因人無法見禁足中的穆驪,讓仆從送了上好藥膏給寧王府,並順帶了一襲話,轉告與穆驪。那話前半截,把將色心動到禦前的風流弟弟,訓罵了一通,後半截則說,讓他在府內安安生生養傷,等這一月禁足期過了,他這做哥哥的,廣集美人,親辦佳宴,好好安慰招待他。

可身上傷快好了,這禁足期,還有好長一段。春意盎然的時節,坐靠廊欄的穆驪,一邊感傷,一邊慶幸自己之前納了個側妃,每日裏還可有此軟玉溫香在懷,不至於真打光棍時,見他這貌美側妃,穿系著一條綠羅裙出來了,柔柔春風中柳眉如煙,弱骨纖形,似一支將開未開的水蓮花,既嬌且凈,十分可人。

雖說平日裏,穆驪更愛艷些的女子,但這時候,一切皆勝於無。他欣賞了片刻美色,朝這位前朝縣主,伸出手道:“過來,坐到本王身邊來。”

前朝溫華縣主洛柔惜,以寧王側妃身份,對著她的丈夫,微微一福道:“妾要入宮去了,無暇陪伴王爺。”

穆驪眉頭微皺,“……入宮?”

洛柔惜答道:“宮中顧婕妤開牡丹雅集,邀了不少貴女與貴婦入宮賞游,妾在受邀之列。”

他在禁足中,出不去這寧王府,洛氏,可不在限制之列。穆驪沒奈何,只能將洛氏撈近身前,親了親她臉頰後,放她離開。

美人親前親後的一張臉,皆如素瓷溫和白凈,無甚表情波瀾。

她起身略整衣裳,再朝丈夫一福後,依依走遠,穆驪眸光在她後面的侍女碧茵身上,微落一瞬後,又看向滿園姹紫嫣紅,撿了段《牡丹亭》的唱詞,自娛自樂地幽幽唱嘆:“最撩人春色是今年。少什麽低就高來粉畫垣,元來春心無處不飛懸……”

繁花似錦,春色撩人,晉宮禦花園中,宮人們正為顧婕妤的牡丹雅集,忙碌陳設香案茵席等物。

婕妤顧琉珠辦此雅集,是因在之前為永王舉辦的賞芳宴上,嘗到甜頭,欲借此雅集,進一步擴大交際圈,與新朝的王公女眷、高門貴女們,打好關系。

她這心思與這雅集,自是瞞不過晉帝穆驍。穆驍對此也未幹涉,因他知道,依顧琉珠性子,必會將她那落魄姐姐,也設法邀進宮來,在雅集上,也必會對顧琳瑯,各種作妖。

他要的就是顧琉珠將顧琳瑯弄進宮來,要的就是顧琉珠對顧琳瑯各種作妖。

顧琳瑯這最愛攀權附勢的女人,之前只敢勾搭穆驪這風流王爺,而不敢對真正的晉朝第一人出手,想是因他之前對她的態度,太過激烈冷漠,直說對她半點興趣也無,說她是個一嫁再嫁的色衰婦人,連做他暖床侍婢的資格都沒有,讓顧琳瑯對他灰心喪氣,只能退而求其次,放棄勾搭天子,轉去勾搭王爺。

他要給顧琳瑯一點信心。當顧琉珠在雅集上為難她時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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